酒釀新作

這次陳張莉的展出不是我們熟知的抽象繪畫,而是影像裝置作品。對陳張莉而言這次展覽是次新的嘗試,很清楚感覺到藝術家在處理這次展覽時的某種緊張與興奮夾雜的心情。而這反而讓我對她的新作充滿興趣與期待。原因很單純,對於一位藝術風格成熟的藝術家,當她出現風格轉型,或是延伸,對於做為她的藝術粉絲的觀者而言,的確是次難得的機會: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欣賞及貼近藝術家的藝術生命,甚至是檢查藝術家更深層的的藝術脈絡紋理──  

陳張莉將這次展覽定名為《晨?昏?》,展覽空間也與過去美術館或畫廊空間不同,是在台北華山創意文化園區「烏梅酒廠」。陳張莉承認會發展出這次影像裝置型態的展出,確實是實際看到場地才起的念頭。而類似這樣的念頭也醞釀頗多時日,似乎就這麼自然而然的接合起來。藝術家的直覺是在華山這般空間肌理及個性都十分充足的「酒廠」,應該有別於平面繪畫以外的酒釀來發酵吧?

移動中的太陽

陳張莉飛到美國「尋找」傳言可以「同時看到日出日落」的海岸,拍了不少影片。又在新進駐的關渡工作室窗口拍到「沒想到台灣的天空這麼美」的影像,另外再加入一段畫面中出現「101」大樓的影片。藝術家將這些影像素材剪輯成七段獨立投影、同為十分鐘的影片作品。展出的計劃是:在烏梅酒廠場展場搭架起類似「八卦型」空間,其中一面做為出入口,另七面則成為投射七段影片的牆面。因為七段影片紀錄的是從日出到日落的不同時段,藝術家決定採「正常時序」安排畫面﹔意思是,觀眾站在展場空間由右而左,將先後「同時」看到一天中的「白晝」過程:太陽在第一個畫面緩緩升起,在第二、三個畫面太陽已往上攀升﹔第四個畫面是中午,之後太陽則逐漸下滑,第七個畫面當然是「落日餘暉」,太陽如同一早冒頭那般,也緩緩溜進了深沉的地平線/海平面下。

展場地面被處理成帶有稍微「濕氣/反光」的效果,牆面的影像微弱反映在地面,讓人誤以為進入一處影彩晃動的光室﹔空間中撥放著海浪聲響,加強了展場「流動、輕微晃動或翻轉」的總體空間氛圍。而地面呈半透明狀,似乎有種被窺視的感覺!也許地面是進入另一處空間的入口?

走進黑暗的通道,轉個折,迎面看似一座八卦型暗室,作品影像就投影在每面牆面上。算算,原本確實應該是八個等距牆面,扣掉做為進出口的一面,七面均為寬320cm、高240cm的畫面。你和我就從黑暗的甬道進入晨昏之間的白晝,是因你我的來臨而有了白晝?難道你我是陽光?之後你我也將再次進入黑暗中消失。

單純的吸引力

畫面以「天空」做為主體,地平線壓的很低,天空的雲層變化反而成為畫面魅力的關鍵元素。事實上,「晨昏」是個時間概念、太陽的移動成為時間標的之一,而天空的雲層變化,或說是陽光的移動與雲層間產生的有機對話關係,以及被刻意壓低卻還是不可輕忽的地平面事物,才是「晨昏」構成的內容要件。藝術家說無論如何她還是一位「平面藝術家」,對於畫面的掌握擁有反射般的要求。因此七幅畫面都非常簡潔、層次豐富,卻又單純、美麗。藝術家以「抽格」方式,將畫面的時間稍稍加快卻又不至於太過明顯﹔透過畫面,觀者感覺到時間的緩慢移動,在同時間經驗不同時段銜合下的整體白晝體驗。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雖然面對的畫面明明是每天都或許出現的自然/城市景象﹔雖然只要我們停下腳步或往海邊前進,這樣的景象應該隨時都在那裡發生著,不分種族、貴賤,提供體會?甚至是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類似這樣的身歷其境經驗已經不少,但是為何《晨?昏?》作品卻醞釀著一股不一樣的觀看感受?當我看到天空出現幾隻飛鳥從右上角傾斜飛入,姿態柔美俐落的快速由右下方飛出﹔一架飛機從其中一幅畫面上方直線的、迅速的悠哉飛過──在那單純的一瞬間湧現深深的感動。101大樓正在營造一番劇烈運動,翻覆的雲層像似要竄出畫面,傾瀉而出﹔而日出及日落場面雖動盪,卻似乎與海天融合一體,把旁觀者的思緒都給溶解了一般。

是畫面單純而產生力量?在展出畫面的獵取及呈現上,藝術家並未意圖多加些什麼﹔或說「單純」是來自「創造/製造」的逆向操作──「減少/復原」的創作策略成效?所以藝術家處理「晨昏」命題,首先「放棄、壓制或裁切掉」最能展現命題效果的直述式人文影像敘述,例如傳統市場、金融大廈廣場,或是觀看雲海日出的民眾等素材,藝術家只是紀錄那個晨昏、表現那個自然景象,藝術家只是做了個時間場景裝置、又將影像稍微調快了一些些。而這些創作態度及手法的作用則是「影像自己說話」。面對「減少/復原」或是「放空」的自然景像,卻能發揮鼓勵、誘發、釋放觀者隱藏的的潛意識及身體經驗,而與展出畫面進行特殊的相互交流。藝術家在她的創作自述當中就提到:當有人遵循著大自然的法則「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時,另有一群人的白晝卻是別人的夜晚,晝伏夜行。在看似日夜顛倒的生活,在其精神空間中,一樣有著「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規律法則﹔因此,「晨曦日出」也可以是「黃昏日落」。所謂的「晨昏顛倒」,也就不是一個恰當的形容詞了。藝術家的交流結果如此,因此藝術家看晨昏,感覺「晨」與「昏」的光景並沒有太明顯的差別、晨與昏的侷限概念應該徹底穿透/解放才是。她也建議觀者可以由左而右,逆返觀賞《晨?昏?》作品,將會出現異樣的感受與異於常態的心情流動。

藝術家詮釋演繹「晨昏」命題,或說藝術家先決地以「晨昏」做為在華山這處「酒廠」歷史空間的展出題材,也許是這個特殊的空間感,引發出藝術家某種「時光流逝」的感應/關照吧?多少青年好漢因駕馭不當作品與空間的微妙性而在華山斷腸!顯然一位「成熟」的藝術家,縱使嫻熟的是平面繪畫,那顆藝術生命的心啊,總會調適出對應空間的巧妙出路吧!當我得知陳張莉近年接連面臨兩次生命關頭挑戰,對於死亡或再生的感受恐怕已有別於「常態」了。自然法則是一更大力量的源頭,向自然法則傾近、取自然法則的經,的確是過度及轉化有限生命的積極做為選項之一。

「每一天」都是一齣精采絕論的自然/生命/生活演練劇場、單純是潭純粹力量的泉源──「睜眼看到陽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是份難以替代的體悟與欣喜。《晨?昏?》作品裡的「黑暗通道」引導過渡?「八卦」則對比神秘生命法輪?藝術家說不曾想過,觀者卻有充分理由自由聯想。

真實與虛擬

  藝術家在創作自述中的第一段是這麼寫著:虛擬與真實,其實只是事物的一體兩面。若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同一事件的本身,結果也會有所不同。因為,你是穿在自己的鞋子上看這件事。由於沒有任何一件事是絕對的真實或不真實、對與不對,這是基於個人觀點而論。即使911事件,在當時真實現象前,反而使人不能接受﹔在電影中,看到類似的虛擬現象,卻認為是「幾可亂真」。

我認為藝術家表達了對於「影像」創造真實事件的能力,提供了一個豐富的思考面向。《晨?昏?》一作確實模擬了一處「幾可亂真」的晨昏之間連續景象。藝術家理解人們總是站在自己的鞋子上去欣賞晨昏,也因此總是窺見其一,難見全面!於是藝術家移動自己的鞋子往返台灣與美國(象徵式權充世界各地),穿越時空並且以不同的角度去觀察紀錄同一事件,用以具象化晨昏之間的具體內涵。於是,我們在華山烏梅酒廠展場走進黑暗的甬道,輕易地進入全方位的晨昏之間的光彩幻影而行使體驗機制。面對影像作品,啟動感受機制,若說「真實」就在此處也無不可。然而如同藝術家所說「虛擬與真實,其實只是事物的一體兩面」,虛擬的真實,當然本身就是真實之一,其體驗也必然真實。然而虛擬的真實終究並非其所虛擬對象的那個真實!「情人眼裡出西施」是因人而異的絕對性真實,「完美的情人」在現實世界卻並非絕對存在¬¬──存活在虛擬影像世界的絕對完美,不說拔掉插頭即化為烏有,絕對完美的真實就只在虛擬當下存活!

同樣的,「真實世界」本身也是一種虛擬,真實的「世界」對於只能「站在自己鞋子上的我們」而言,本來就僅只存活在認知及想像當中,我們從未真正的體驗全面的「世界」真實!而不論如何,看得出來,藝術家推崇的真實傾向是站在自己鞋子上所看到的、那份有限視野的現實。所以,當觀者在展場走動,一旦靠近牆面,就會因遮住投影光線而出現觀者的影子──藝術家確實在作品構成上,盡心盡力呈現良辰美景存在及無處不在,又時時刻刻委婉地提醒觀者「影像的虛擬性」,良辰美景雖屬難得卻如同「虛妄幻影」般隨即消逝。如此,透過「影像命題」,才能到達面對影像命題的「體會」與「態度」的影像內在真實的揭發。意即,在根本上,所謂「真實與虛擬」可以是不存在的課題,如何面對真實與虛擬的態度和主張,應該才是核心課題。

數位時代的影像情境

  陳張莉游走世界各地,應該是更能體會當今「數位時代」底下的複雜時間情境,也才能孕育如此豐富的《晨?昏》影像裝置作品。顯然,藝術家寧願採取趨於浪漫感性的詩性影像構成,做為回應數位時代的藝術創作態度。其中,歷史影像的相互滲透性,在流動影像中似乎找一處發揮及宣洩的出口。

  第一幅日出及第七幅日落兩幅畫面,是向莫內的《日出‧印象》致意?畫面因真實的波光淋漓,畫面魅力絕對不亞於印象派大師作品。而整件作品的構成,也與莫內的《麥草堆》有所呼應﹔在有意或無意當中,恰巧在「陽光」的追逐與解放下,製造了一次美麗的歷史邂逅因緣。而歷史演繹的優生因子當然是落在陳張莉這方。所以我們看到古典寫實繪畫的神聖光芒落在101大樓的都市建築群側面,一樣散發迷惑人心的典雅力道。

每幅畫面都出現的雲朵造型,像是一幅幅自然生命面貌的本身:有時像似宇宙的手語,緩慢變化、「述說」著幽遠情思──我們可以回頭看看陳張莉之前的平面繪畫作品,特別是《因子的再現系列》,其中的造型語彙與上述雲朵諸多牽連,果然是來自同一位藝術家的手筆。其中一幅出現車潮流動的畫面,竟像是「流動本身」,這與抽象表現主義的「自動性技巧」何嘗不是出自同門?事實上,在這件《晨?昏》作品的影像構成上,處處可見「自由形象」的原型再現、以及「自動性技巧」的極致表現──

回歸到個別經驗的互動上。熱戀中的情人也許對於落日特別有感覺、被工作勞累的上班族或許面對激烈流動的101大樓的天空雲層炫動有份痛暢對應、而對於遠處密集的移動車潮,因距離而釋放出工作的沉悶壓力!至於習於晝伏夜出的藝術創作者或趕稿子的人,對日出恐怕是又愛又恨!

抽格,使得畫面影像來的比現實稍快──一種因壓縮而快轉的時間感觸。讓時間老是不夠用且養成「難耐等待」的都市觀者,不會因難耐而立即轉頭離去。本來,藝術家是可以對於「數位時代」底下的影像暴力提出批判,並且更應該揪舉一味滿足、耽溺於影像暴力及甜食般的阿諛影像觀者,給予嚴厲的棒喝!但是顯然這些提問都不屬陳張莉的創作風格。藝術家的創作態度不標舉批判、也不清談背離,而是更熱情的傾近與關懷──對於藝術家自己、也對於她所處的世界。